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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剖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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吃過午飯,蕭倦一路被陶薇黏著送回安大,再送到宿舍樓下,再三確認過她不會跟上去,才逃也似的竄上樓。

宿舍裏一個人都沒有,他脫掉外套鉆進被子裏,試圖在睡夢中消化掉內心強烈的怪異感,閉上眼睛沒多久,又從外套口袋裏摸出手機,給南安發了一條短信提醒她收快遞。

兩秒鐘之後,屏幕上出現了“發送成功”的字樣,他翻了個身,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面,蒙著被子開始一只接一只地數羊。

他不知道的是,他在安城為了一個陰魂不散的陶薇而頭疼不已的時候,身處錦城的南安同樣也在傷腦筋——

“你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?”

奶茶店裏,許陌上“啪”的把手裏的幾頁合同摔到桌上,臉色黑得像鍋底灰,指著南安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:“窮瘋了是不是?這麽點好處就把自己賣了,這麽多年的書都白讀了?飯也白吃了?你是豬腦子嗎?”

南安垂著頭由他罵,躲在櫃臺後面聽了個大概的小陳卻心有不忍,縮著脖子上來打圓場:“店長,你就少說兩句吧,她也是沒辦法。”

“沒你的事。”許陌上繃著一張臉,語氣冷得像冰,眼睛裏卻在冒火,“今天不做生意了,你把營業牌翻一下就回家吧,明天早點來。”

小陳還想再說點什麽,南安擡頭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:“快回去吧,我沒事的。”

許陌上橫了她一眼,恨不得在她那張逞強的笑臉上掐一把,最好能掐得她哭出聲來,然後再抱住她,要把她和自己的心臟一起揉碎了那樣抱住她。

可惜,直到小陳關上門出去了,他也沒有勇氣實施心裏的想法,只是從桌上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點上,對著玻璃窗吞雲吐霧,默默發洩不滿。

南安默不作聲地看著他抽了半根煙,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,這才壯著膽子小聲問:“能給我一根嗎?我的抽完了。”

許陌上夾著煙的手指抖了一下,煩躁地拍拍衣襟上灑下的一小搓煙灰,把煙盒推了過去:“抽吧抽吧,抽死你算了,小小年紀不學好,就知道搞這些亂七八糟的事,我要是你哥哥,腿都給你打斷了。”

“還好你不是我哥。”南安含著過濾嘴把煙點燃了,貪婪地深吸一口,鼻端噴出夾雜著煙草味的白氣,模糊了視線,“否則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該跟誰說了。”

她的語氣很淡然,聽起來跟平時沒什麽兩樣,許陌上卻確定自己聽出了一絲無可奈何的意味。

心一軟,他的表情也有了松動,眉宇間浮現出幾分長者般的悲憫與溫和:“你肯跟我說這些,就代表你把我當成是值得信賴的人,我很高興,但是這件事關乎你未來的人生,我實在不能替你做決定,你自己也不能輕易決定,畢竟……”他猶豫了一下,很艱難地繼續吐字,“畢竟這是件違背道德的事,你們等於是在欺騙所有讀者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南安彈了一下煙灰,伸手翻開桌上的合同,手指輕輕撫過孔黛開出的那個價格,不知怎的,眼眶微微有些泛紅,“可是我拒絕不了這個數字,我根本就沒有選擇的餘地。”

“什麽叫沒有選擇的餘地?”許陌上一把拖過桌上的煙灰缸,把手裏的煙頭洩憤似的狠狠按進去,燙得指尖微微發顫。

她這種逆來順受任人宰割的態度徹底激怒了他,之前的不忍和憐憫很快就被消磨殆盡,只餘下恨鐵不成鋼的失望,還有他自己也沒能察覺的,小小的失落:“你家裏有困難為什麽不能跟我說?我難道會袖手旁觀嗎?還是你覺得,自己根本不需要我的幫助?”

南安楞了一下,苦笑著搖頭:“你願意讓我來店裏工作我就已經很感激了,但是你應該明白,有些事,可一不可二,我不能再給你添麻煩了。”

“夠了。”許陌上不想再糾結這個問題,跟她的未來相比,他的失落可以暫時藏匿,“就算不讓我幫你,跟你哥哥商量一下總可以吧?他是你的親人,不管你做什麽決定,他都有權利知道。”

“就因為他是我的親人,我唯一的親人。”南安一頭紮進這條死胡同,咬緊牙關,半步都不肯退,“所以他絕對不能知道。”

她來之前就哭過一場,此刻擡起濕漉漉的眼睛望著他,分明是又想流淚了,卻咬牙忍耐著,像個受了欺負也不敢跟家人告狀的小女孩。

沒挨打,也沒有挨罵,可她的的確確是受了欺負,偏偏那個欺負她的人手上有足夠的籌碼,能讓她暫時忘記這份委屈,一心一意地受辱。

許陌上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,眼睛裏如火般灼熱的惱怒漸漸凝成了薄冰,低低地冷笑出聲:“是啊,連你哥哥都無權幹涉你,我和你非親非故的,更沒資格對你的事情指手畫腳,你這麽有能耐,自己決定就是了,何苦還要讓我知道?”

他有些口不擇言了,像個醋意大發的妒夫,把往日的灑脫自然進退有度統統拋在腦後,寥寥幾語,半點情面也不留,尖刻得讓他自己都驚心不已。

對面的南安也驚住了,油畫般明艷的面孔似乎霎時間蒙了一層灰,讓人看不清底色,只有一雙眼睛還睜得大大的,粉紅的眼瞼處閃著細碎的水光。

“抱歉……”許陌上抵受不住她這種惶然無措的註視,狼狽地轉過臉,只說了兩個字就陷入沈默。

南安眨眨眼,濃黑的睫毛似飛蛾撲火時的翅膀,斂住了眼底欲落未落的淚,然後,緩緩地擠出一個滿是破綻的恍惚的笑容。

“你知道嗎?”她垂下眼簾,盯著被焦油染黃的過濾嘴,“之前有個人問我,對人生到底所求為何,我沒能答出來。”

許陌上不說話,暗自調整呼吸,眼神閃爍個不停。

南安猛吸一口煙,鼻音濃重:“現在我想清楚了,別的都不要緊,最要緊的是有人能夠理解我,理解我的迷惘,我的懦弱,理解我所有的選擇,不管是對是錯,只要有了這份理解,哪怕被千夫所指我也不怕。”

“嗤”的一聲細響,她手裏的煙按滅在煙灰缸底,許陌上慢慢擡起頭,臉上的表情是驚疑不定的,大腦卻被一股期待與恐懼交織的洪流席卷,可恥地激動起來。

他想,他或許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麽,他必須阻止她,可這個念頭只在腦海中閃了一下,立刻就消失了。

就,聽一聽吧,哪怕不能給她任何回應,聽一聽總是可以的。

他想聽。

下一秒鐘,南安定定看著他,目光像一把火,一柄刀,焚燒了他們之間似若即若離的表象,也利落地切割出昭然若揭的答案——

“我今天之所以會坐在這裏,對你說這些話,是因為我覺得,你就是那個可以理解我的人。”

你就是那個可以理解我的人。

許陌上靜坐在椅子上,耳朵裏反覆回響著這句話,剎那間,四周的桌椅墻壁連同窗外的整個世界都褪了顏色,被無邊的黑暗淹沒,只有對面那個笑中帶淚的女孩在瑩瑩生輝,成為他眼中唯一的光源。

原來,在她心裏,能擔得起“理解”這兩個字的,不是她身邊僅剩的親人,也不是相交十幾年的朋友,而是他。

生平第一次,許陌上感覺自己束手無策。

她可以氣他的口不擇言,諷刺他站著說話不腰疼,甚至可以直接摔門而去,從此與他陌路,唯獨不該對他說出這句話。

這麽坦誠,又這麽篤定,讓他如芒在背般不安起來,內心又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種強烈的,如獲至寶般的喜悅。

她的臉,那張即將枯萎的花朵一樣的臉,離他只有一臂的距離,他一伸手就能捧住,像捧著自己一半的靈魂那樣牢牢捧住她,但他忍住了。

軟成一灘水的心頃刻間又被理智凍住,硬梆梆地頂著肋骨,生疼,許陌上靜靜地熬著,忍著,一言不發。

即使他自己也不確定,忍得過這一時,是不是就能忍過一生。

南安盯著煙灰缸裏淩亂的煙頭怔怔出神,沒有等到他的回應,好像也不需要他做出回應,只是幽幽地問:“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?”

許陌上仔細觀察她的表情,輕輕搖頭。

南安沈默片刻,又從他的煙盒裏抽出一根煙點上。

他抽的是中南海,市面上很常見的牌子,燃燒出來的煙霧很嗆,聞久了也就習慣了,但那股清苦的味道卻縈繞在胸口消散不去。

南安緩緩吐出一口煙,隔著朦朧的煙霧朝許陌上揚一揚嘴角,五官模糊成一幅被經年的雨水浸泡過的素描畫。

“我小時候跟我哥一起寄住在表姨家裏,沒有父母在身邊,缺衣少食,經常生病,還要被鄰居家的小孩笑話,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,其實我生病的時候故意把藥扔掉了,其實我每一秒鐘都想去死。”

許陌上胡亂捋了捋頭發,覺得呼吸有點困難,像是某種極力回避的夢魘重新傾襲而來,讓他不知所措,幾欲奔逃。

南安沒能看見他在桌子底下緊緊握住了拳頭,整個人軟軟地靠在椅背上,自顧自地往下說:“可是我熬過來了,一直熬到搬出來,住進自己的家,我有了自己的衣櫃和書架,有很多零花錢,有穿不完的新衣服,班裏甚至有同學偷偷八卦我是不是什麽富二代,我覺得我的生活從來沒有這麽好過,好到我都有點得意忘形了。”

隔著一張桌子和淡淡的煙霧,許陌上分明看見她臉上閃過一種孩童般天真狡黠的笑容,繼而被深深的陰霾遮蔽。

她無望地坐在那片陰霾裏,成為陰霾的一部分,嗓子啞得讓人不忍細聽:“後來的事你都知道,我媽媽去世了,我又得了那種奇怪的病,我和我哥馬上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,連學都上不起了,每天都為學費的事發愁,從天堂到地獄也不過如此……”

午後稀薄的陽光一點點蔓延到奶茶店裏,如同一塊透明的幕布,許陌上的目光落在幕布上,也落在女孩那張淚水淋漓的臉上,無需刻意回想,與她有關的畫面就那麽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。

幾年前的冬天,她第一次光顧這家店,穿著黑色的小鬥篷坐在窗邊看書,頭發卷卷的,眼睛亮亮的,像童話裏不解世事的見習小魔女,按耐不住初次戀愛的悸動與歡喜,頻頻擡頭偷瞄喜歡的男孩,目光單純且真摯,縱使是旁觀也動人。

如果可以,他真的很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初見時的模樣,永遠血肉豐滿,永遠滿眼天光。

可現在,她洗直了長發,消瘦了臉頰,睜著一雙通紅的眼,正在進行某種獻祭般的剖白:“我很虛榮吧,目光又短淺,我真的很不習慣這樣的落差……我不想再回到地獄裏去了,我不想讓我哥擠出上課的時間出去打工,不想再吃了上頓沒下頓,現在就有個機會擺在我面前,我必須要牢牢抓住它。”

許陌上的眉頭輕輕皺了一下,然後很平靜地望著南安,像是在審視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,又像是在端詳自己走失已久的一縷魂魄。

就像她說的那樣,他理解她,不單單是憐惜她的苦楚,撫慰她的孤獨,他還能體諒她的世俗。

他不覺得她虛榮,一點也不覺得,甚至很想告訴她,對他來說,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,其他的事情都可以交給他,他未必能處理得十分周全,至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拉她一把。

可是他很清楚,此刻自己說得再多,也不會比桌上這一紙白紙黑字的合同更讓她安心。

況且,此情此景,向前一步就再也不能回頭,他既然選擇了退卻,又能以什麽身份,有什麽立場去對她許諾呢?

心開始疼起來,疼得要命,好像有什麽金屬的利器在胸腔裏翻攪,他實在不知道該以何種表情去面對南安,生怕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什麽,只能扔掉手裏早已燃盡的煙頭,起身慢慢走到櫃臺後面。

“既然你心裏已經有了決定,我就不多說了,合同我仔細看過了,沒什麽問題,你想簽就簽吧,以後……不要後悔就是了。”這是他給她最後的忠告。

南安獨自坐在窗邊怔楞良久,久到許陌上關掉櫃臺的電腦從後門離開,久到天色一點點暗下來,眼眶裏的淚水一點點幹涸,她終於從晦暗的往事中抽離,伸手翻開桌上的合同。

想要逃離地獄,就只能和魔鬼做一次交易,其他人能不能理解都無所謂,至少在這一刻,她的這條命,還能由她自己支配。

手指上的薄汗濡濕了筆桿,她屏住呼吸,一筆一劃寫得極其認真,字跡工整,力透紙背,把姓名與自尊一齊牢牢釘在了這一紙賣身契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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